我从尘烟中走来
电影《引入尘烟》已看过一段时间,也读了不少文友的影评,都很好。
我是一个木讷的人,追不上热点。看了《隐入尘烟》,冲击力很大,因为我从有铁和贵英身上,看到了父母的影子。
我想到了我的父母,我的童年,生养我的豫东大地,那段质朴无华,尘土飞扬的岁月鲜活了。
电影高度还原了西北大地农耕时代的场景,久违又亲切。
电影中的生活场景遥远吗?一点也不。
我出生于八十年代的豫东平原,电影中的很多场景我几乎都有印象。如今,人到中年的我,坐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看着久违的画面,一时竟百感交集。
拉土,和泥,拖坯。编草席,盖房子。
赊化肥,种麦,压耙,装麦车,拉麦子。
碾场,扬场,卖麦子,扣水分,打白条。
孵小鸡,掰苞谷,送饭,馏馍,蹭电视……
这一幕一幕,热气腾腾,扑面而来,恍惚间,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父母,儿时的自己。
小时候,村里的路是土路,雨天泥泞不堪,旱天尘土飞扬。
我们的玩具也是泥巴,如果没有下雨,我们会舀点水,自己和点泥巴。男生更简单,一泡尿撒下去,泥巴就有了,还热乎乎的哩,玩得不亦乐乎。
村子里有瓦房,有草房,也有瓦接檐,草房居多。谁家的草房需要修整了,婶子大娘们在下面把施了水的麦秸弄整齐,递给房子上的叔叔大伯们铺好,这样屋顶就不会漏雨了。
看社戏时,没钱买甘蔗,别人不要的甘蔗根,奶奶捡来,用菜刀削去根须和硬皮,给我和弟弟嚼嚼解馋。
屋檐下的小燕子在等妈妈的虫子,院子里有母鸡领着小鸡在觅食,猪圈里有猪在哼哼……夕阳的余晖透过满院子的苦楝树,撒下一地碎银。土柸垒成的土墙,土黄土黄的,厚重而斑驳,和大地一个颜色……
天黑了,点上煤油灯,豆大的火焰,发出橘黄色的光,瞬间填满整个屋子。灶屋里是地锅,前面一口大锅,后面一口小锅,大锅做饭,小锅供应热水。旁边有木制风箱,有了风箱,更省柴火。呼哒呼哒,一推一拉,灶膛里的火苗便忽明忽暗。
秋天来了,小鸡长大了,公鸡卖掉,母鸡留着下蛋,鸡蛋卖了,换来盐,碱面,香油,洗衣粉,作业本……
母亲常说:过日子比树叶还稠。省吃俭用,日子依然清贫。为了省几毛钱,母亲回娘家都是步行十几里路。
父亲更忙,做过小工,木工,收过废品,卖过甜酒,磨过豆腐,开过馍店。手脚并用,奋力托举,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。
我的童年没有零食,饿了吃馍,渴了对着压水井一口气猛灌。没有声光电玩具,只有泥巴,石子,楝子,沙包,跳绳。但真的很快乐,无拘无束,无忧无虑,一直玩到七岁,才背着母亲用碎步拼成的一个花书包,去村西头上学前班。至此,我的童年结束了。
有人说整部电影没言一个苦字,却苦到了边际;没说一个爱字,却爱到了骨髓。
苦吗?真没感觉到苦。也许是父母用羸弱的双肩扛起了生活的暴风骤雨,护我在羽翼下快乐成长。那苦和累,被父母默默饮下了。
也许是农村长大的我够皮实,风里奔跑过,雨里摔倒过,晒过骄阳,见过四季,吹过风雪,有了这样一个丰沛又粗砺的童年,人生路上再大的风雨都不怕了。
我时常从那里汲取养分,想想我的父母汗珠子落地摔八瓣,从土里刨食,养活一家老小;想想我光脚跑过的厚实大地,有种有收,从不负人。想想滋养我的那片大自然,赋予我敏感的灵性和善良的底色。我都觉得,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,长长的一生,我足够用了。
有铁和贵英有爱吗?我觉得有。有爱,才有心疼,心疼小苗被误铲,心疼燕子窝被毁,心疼驴挨打,心疼贵英尿裤子被人笑话。
这个男人在物资上穷得可以,在精神上又富得慷慨。他用自己宝贵的稀有血型,挽救了全村的损失,他深爱着这个对他并不友好的世界。
人生在世,男人出力流汗,女人生儿育女,共同养家糊口,完成一代人的接力赛。
其实,物资的匮乏,不算苦,对生活失去希望,对未来失去信心,才是真苦。
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,几千年来的农耕时代,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,无论从哪里抽出一卷,展开来都气势恢宏,令人震撼!
我们和我们的祖先,生于这片土地,长于这片土地,像移山的愚公,怀着苍天风调雨顺,大地五谷丰登的朴素信念,把一生的力气和汗水播撒在这片土地上,换一个吃饱穿暖的祈愿。
马有铁和曹贵英是千千万万农耕时代背景下农民的缩影,生如蝼蚁,命比纸薄,也是一代又一代的他们托起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繁荣兴衰。
他们大地一样纯朴,禾苗一样善良;他们懂感恩,知冷暖;他们像野草一样活在角落里,夹缝里,又像种子一样散落在田间地头,一年四季,风吹雨打,开花结果,生老病死,完成一代人的使命,化为尘烟,隐入历史。
我的父辈,祖辈,祖祖辈辈,都是这样过来的,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出力流汗,拼手抵足,用尽全力,也只能活出一个中国农民的模样,憨厚老实,吃苦耐劳,善良纯朴。
脚下的每一寸土地,每一粒灰尘,都有祖先的尸骨。踩着祖先的尸骨,尘烟滚滚,一代又一代,我们走到了今天。
有人说,你没看见周围的人都欺负有铁和贵英吗?
我看见了。
日子有黑有白,人性有善有恶,这是生活的真相。张有福吸到了免费的熊猫血,马有铜也占到了大便宜,但我感觉他们站在马有铁旁边,咋就那么矮小呢?
小时候,村里有受气的媳妇喝药自杀的,有丢了鸡的老太太骂街的,有因地边不清打得头破血流的,有为了生儿子跑外地丢下女儿可怜巴巴不管的…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所有的人和事都终将烟消云散。
如果人生是一场修行,有铁和贵英每一步都修得踏实有力。他们和厚实的西北大地化为一体,大地上是一望无际麦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