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双蘸过猪血的新鞋子
好多年过去,依然忘不了那双蘸过猪血的新鞋子。才穿四天就没了,还差点连命也搭进去。鞋被踩掉了,蹲下去摸鞋,却被人踩到了脚下……
醒来时,发现躺在一个桌子上,身边围满了人。身上盖着一件大衣,应该是身边站着的某个解放军的。广场上正在放电影,也不知道是啥片子。身上很疼,却说不出来哪里疼,只顾着哼哼唧唧哭。
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父亲来了。他拨拉开众人,走近我的同时,就抡了一巴掌。不记得哇哇大哭没有,或许是没有哭出声来。因为被踩时已经哭哑了嗓子,好几天说不成话。至于那一巴掌,没有觉得委屈,后来更明白了那是他表达爱的方式。
父亲是听到消息之后赶过来的,听说我还活着,而且鞋子也丢了,连忙去一个熟人家里找了一双旧鞋子。旧鞋子很破,还大了好多,只能当拖鞋一样套在脚上,踢踏踢踏着,跟在父亲后面走回家。
那一天,是正月初四。那个正月,还有那个春天,穿着哥哥的一双胶鞋,俗称解放鞋。记忆里,这是我们兄弟当中第一双花钱买的鞋。盼望着天气赶紧暖和了,可以自己编草鞋穿。但是,冬天来了又咋办?愁的人心酸。不敢指望妈妈再做一双,她太忙了。而且,买鞋面布还得花钱。
那时候,妈妈每年给我们做一双新鞋,与新衣服一起穿着过大年。做鞋很费工夫,从打浆糊打褙子开始到做成鞋,要搭进去好多时间。褙子是在旧布上把浆糊涂抹匀称,贴在平整的墙面或门板上,有的中间加一层棕片,等干透了揭下来使用。按照脚的大小剪成鞋样,蒙上鞋面布和鞋里子布缝好,这就是鞋帮,再与鞋底缝在一起。鞋做好,一般得用鞋楦子撑几天才能上脚。鞋面用钱凭票购买,俗称扯鞋面。大多数用条绒和平绒,条绒高级,而且贵。布票又叫布证,条绒又叫灯草绒。妈妈给我们做鞋,都用灯草绒。穿上新鞋从村里经过,都会赢得一片赞叹声。心里确实很自豪,他们家的鞋样都是妈妈给剪的。妈妈是村里剪鞋样和裁衣服的把式,许多人的鞋样都出自她的手。
最麻烦的是砌鞋底。鞋底也是先剪样,得有一块整布垫底,然后用铺衬砌。铺衬是碎布头的俗称,涂上浆糊一层层堆砌。鞋底分毛底和白底,毛底是杂色铺衬砌成,白底是挑拣白色的铺衬砌边儿,中间堆砌填充杂色的,鞋底子就是白色边儿,讲究的还用剪刀把鞋底侧面刮得毛绒绒的,配上黑色灯草绒鞋面,绝对是高端大气上档次。一大堆铺衬也就是碎布片,被砌成薄厚差不多的鞋底子,也算是技术活,得平展平整,层数也差不多。心想,应是一边砌一边数着的。妈妈没有做过毛底的,一直都是白底子。
最辛苦的是纳鞋底。砌好的鞋底干透了,要一针一线纳。主要工具是大号针和顶针,再没有任何辅助工具。后来见到外地人纳鞋底用的夹板,感觉妈妈她们也太难了。当然,夹板纳鞋底做的所谓千层底鞋,都是用麻绳纳。村里没有麻,做的鞋子全是自己纺出来的棉线或买回来的洋线合成的。妇女们下地干活时,一般都带着鞋底子,趁歇气时纳几针,有的甚至边路走边纳针。听说,有妇女借口解手,跑到背人处纳鞋底。男队长又不能亲自去找,便大老远扯着嗓子喊,着急了还骂人。父亲是大队干部,绝对不允许妈妈带着鞋底子下地,她收工了还得做饭忙家务,晚上才能在油灯下纳鞋底。只见她吃力地把针扎下去,用顶针顶出来,再用食指拇指捏住针往出拔,然后一节一节拽线绳,抻着劲儿拽紧,不能使蛮力拽断线。每当妈妈做鞋的那阵子,手上都布满了勒出来的槽痕,甚至还有血印子。
新鞋蘸猪血,当时很流行。他们说,蘸了猪血的鞋底子耐磨。杀猪的时候,用新鞋子的鞋底去蘸喷洒在地上的那一滩滩猪血,然后晾晒干了。之前,只是见过,从没蘸过。尽管家里年年杀猪,但跟鞋子做好的时间碰不上。那一年杀猪晚了点,妈妈早把鞋做好了。于是,杀猪的时候,我们提着新鞋焦急地等待那个庄严的时刻。待杀猪匠一刀捅下去的瞬间,猪血喷涌而出,绝大部分进入早就预备的盆里。然后,我们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鞋底子蘸猪血,生怕把鞋底外侧给弄脏了。猪血糊糊一旦渗进白底子,很快就变成黑乎乎的,清理不掉,鞋子会很难看的。用指头摸一摸鞋底上晒干的猪血,好像还真是硬硬的。
初四的下午,听说驻扎在中学的解放军要放电影,吃了晚饭就赶过去。中学大门紧闭着,说是解放军还在开会,等会开完了就放人进去。人越来越多,我们被挤在了大门的跟前,喘气都很困难。好不容易等到了大门打开,就被后边的人推着往前走。感觉鞋被人踩掉了,挣扎着蹲下去摸鞋,只感到后边的人全爬在了我的身上,然后啥都不知道了……听说,被踩的不止我一个,还是解放军冲过来抢救出来的。事后还想,那双新鞋确实有点大,才那么容易被踩掉。许多小伙伴的新鞋子,都把后面缝住一点儿,等脚长大了再放开。我们兄弟多,妈妈只是适当做大了一点点,实在穿不上了有弟弟们等着穿呢。
中学阶段,是在差点被踩死的这所学校里就读。很幸运,中学居然设了初中部,在我们上高中后不久又撤销初中部。很纳闷,读书的那些年,很少想起大门口的惨痛遭遇。那天晚上躺过的地方,是学校的会议室和会议桌,作为学生干部没少在里头开会,都没有想起过曾经的狼狈样子。上学要是去早了,就在外边等开门,冬季还会靠着门挤油取暖。偶尔,个别调皮捣蛋的呼喊门房大叔的外号,然后大家扯开嗓子发泄一通。被惹生气的大叔,会把洗脸水隔着门缝泼出来。后来发现翻墙进校很好玩,就很少在大门口等开门了,赶早操的话就从大操场翻,不上操就从教室附近翻。门房大叔对我挺好的,下了晚自习只要发现我或大哥谁先单个儿出来,都会告知我们等待另一个。所以,从来不参与他们瞎胡闹的事情。
从考上大学开始,便告别了缺衣少鞋的日子。漂泊在六盘山区的那个夏天,思念家乡,思念亲人,不仅想起了那双蘸过猪血的新鞋子,还联想到上了年纪的妈妈开始戴花镜,便写信让妈妈给我做一双布鞋,点名要灯草绒的。很快,妈妈寄来了包裹,里面装着一双崭新的松紧布的灯草绒布鞋。密密麻麻的针脚,毛绒绒的白底子,穿在脚上是那么的合适,令人高兴到了心花怒放的程度。然后,赶紧脱下来拍了又拍,用嘴巴吹了又吹,又装进那个包裹布里,小心翼翼地收起来。早就不缺鞋,更舍不得穿,只是想收藏起来当作永远的纪念。鞋子和几十部名著装在一起的,等出完长差回来再打开箱子时,鞋帮几乎被老鼠啃完了,鞋底也被啃得犬牙交错,那些名著朝外的书脊也被啃烂。但凡有浆糊的地方,都被啃光了。捧着不成样子的鞋子,心里很不是滋味,恋恋不舍地扔进了垃圾堆。这件事,从没跟妈妈提起过。
多年后,领着儿子经过那座校门,告诉他说这是爸爸妈妈的母校。他随即说,那就是我的奶奶校。再经过的时候,他大老远就会说,前面是奶奶校。只是,没有给他细说过差点被踩死的故事。母校的围墙已经变成了栅栏,里头的教室早从平房变成了楼房,那座大门居然没有更换过,无论是门楼还是门扇。感觉不再是曾经的伟岸高大,却是亲切依旧。还有大门里那座照壁,还是原汁原味。想当年,初中班主任老师是远近有名的书法家,照壁上的“忠诚党的教育事业”就是他的手笔。写字的那一天,我还在旁边打过下手,看着他抹好水泥,再用钢筋棍子勾勒好字体,然后用铲子清除掉多余的水泥。那幅标语,居然牢固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