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百块钱
她一直从心里记恨她的母亲。结婚这么多年,她很少回家,就算回去也从不在家过夜,尽管娘家就在隔壁村。
小时候,她上学要路过一个小木板桥,桥身有七八米长,离水面一米多高。
那桥很简陋,说是桥,其实只是用几块宽一点的木板简单钉在一起,中间有几根横梁连接,两端搭在河岸上的跳板。
大人要过桥走几步就到了对岸,小孩子腿短步幅小,会觉得那桥是那么长。
木板是有弹性的,踩上去,中间部分会塌腰,两侧又没有栏杆,平衡差的,或者恐高的人都很容易掉下去。
她每次去上学,走到晃晃悠悠的桥上都吓得直哭,不得已总是趴在桥板上爬过去。
这桥成了她的心病,每天到了上学放学的时候,她不自主地从心里抵触,害怕哪一步没走好掉到下面。
这样熬了一个学期。等转过年来三月份开学,桥面上还有没化掉的冰雪,那些走路稳的人都要加着十分小心,她再也没了爬过去的勇气。
就这样辍学了。她是家里的老大,不上学也不可能闲在家里。她要帮母亲做家务,要喂猪、喂鸡、做饭、带弟弟妹妹们。
母亲则抽出身来忙地里的活,偶尔还去生产队打个零工挣点工分。
而从弟弟们上学开始,母亲总会牵着他们的手,一个一个送过桥去,这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。
小时候没什么感觉,年龄越大,她越是发觉不识字的难处,除了干体力活,想做什么都做不成。
她不禁从心里埋怨起母亲,嫌她不能把自己送过桥去,嫌她不逼迫自己上学。
“你怎么不打我呢?”她常这样质问母亲。
而母亲则说,是她自己说什么都不想去,刚好下面弟弟妹妹多,她一个女孩子家,将来也是要嫁人的,在家里帮衬着做些家务,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才能维持得不那么艰难。
她结婚的时候,母亲跟男方要了八百块钱彩礼,用于给她弟弟娶那个漂亮的媳妇。
八百块,在当时几乎是天文数字,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十多块。以至于她结婚后好长时间在婆家没有地位,抬不起头来,光是还债就还了好几年。
她生女儿的时候,母亲过来照顾她。
边帮她做饭带孩子,还边惦记着家里的弟弟妹妹,而弟弟妹妹们也都不是脱不开手的小孩子了。
母亲是那样的偏心,她想。
有时候她会在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捡来的。但乡亲们都说她毛茸茸的大眼睛是随了母亲。
这让她又有些安心,或许是自己多想了。
她跟母亲动怒是在那样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。因为下雨,柴草都沾了潮气,点不着火。母亲烧了几根纸捻子都没把柴火点着,于是她用嘴对着灶坑吹气。
就在火苗子“腾”地一下子燃起来的刹那,“吱”的一声,从灶坑里窜出一头小猪仔,它本是到热灰里取暖,烧起来的火吓到了它,让它本能地往外逃窜。
这一逃不要紧,她的母亲登时吓得向后坐去,尾骨硌在柴棍子上,钻心地疼。
母亲没法干活,只好说要回家养伤,不能继续照顾她和孩子。
那一刻,她没有想到母亲的疼痛,自己无来由地爆发了:“帮别人做牛做马累死都心甘情愿,到我这里干点活就要力气钱!”
母亲怔怔地看着她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她没有注意母亲的情绪,反而为自己的发泄产生了一丝丝快感。这么多年,总算让自己有这么个机会把委屈倾倒出来。
母亲最终还是回了自己家。
自那以后,她跟娘家就像是断了来往,家里来人她热络不起来,她也不热衷于回去跟他们亲近。
有时候她也会怀念母亲做的某一个菜的味道。
“自己是嫁出来的女儿,不再属于那个家。”每每心里有想家的念头,她都这样安慰自己。
直到有一天,最小的弟弟骑自行车来家里叫她,说母亲想她。
她心里也想母亲,那个瘦弱的,却往往能爆发出巨大能量的母亲做起事来让她从心里佩服。但她不想动,她觉得回到那个家她会觉得很尴尬。
“母亲让我一定接你回去!”弟弟着急地催促她。
她像是被针刺到,想不起自己多久没见到母亲了。
母亲早就等在了村口,见到她,眼睛里闪出少女般羞怯的光芒。她递给她一个小包,“给,这是给你的!”
母亲似乎非常高兴,又非常自豪,脸上和额头笑出了皱纹,花白的头发也迎着风抖动起来。
她什么都没说,慢慢打开小包。那是一方老式手帕,里面包裹着一些纸钞,一块的,两块的,五块的,十块的都有,她茫然地数了数,刚好八百块。
她忽然间读懂了母亲的皱纹,读懂了母亲满头银发,理解了做母亲的那颗心。
她的心被什么噬咬着,疼痛难忍。
终于,她失声地喊着:“妈~~~”
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