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家之主
她终是没能战胜病魔,撒手人寰。弥留之际,她对他说了两个愿望。
一是把自己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孝敬自己年届九旬的老母亲。父亲走得早,母亲一个人养大姐弟几个活命,吃了太多的苦,老人家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。
二是走的时候想要穿一套新衣服。
他断然拒绝了第一条,理由是老丈母娘还有另外两个儿子,有他们孝敬,轮不到她这个当女儿的献殷勤;第二条么,他倒是满口答应,她得病以后信了教,一套安息服不过百十块钱,让她体面地离开,自己脸上也有光。
她了解他的脾气和秉性,跟他争讲没用,病到最后疼痛难耐,也没了力气争讲。
她脸上露出鄙夷的笑,她把所有的不屑都融在这微笑里。这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,到了这个告别的时刻,这是她仅有的一点要求,他的回答让她内心也是“呵呵”了。
她闭上眼睛,不再说话,用仅存的一点精力回忆自己跟他一起生活的这几十年。
她是她那个年纪里比较少有的女职工,中专毕业,干部编制。因为小时候出天花落了一脸麻子,长大以后看上去脸上凸凹不平,皮肤又有些暗沉,个子不高,胖,龅牙,长相一般。所有这些外在的因素导致婚姻大事受影响,最后低就了他。
他初中文化,父亲退休后进厂顶替当了工人。在车间工作的时候,左手被搅进机器断了三根手指,仅剩下小指和无名指。
他们结婚的时候,双方家庭都很困难,可以说是把两个铺盖卷搬到她单位分给的一居室就算成了家。婚后,她跟领导说把他调到自己单位,这里比车间的工作轻松些,两人也能一起上下班。
起初,他满心欢喜,这个媳妇虽然长得不太理想,但挣的比自己多,家务活样样拿的起放的下,性格也相当温和。
既成了一家人,他提出他来管钱,他会节俭度日,用不了几年,保证可以过上富足的好日子。
他不吸烟,不喝酒,也不会耍钱,更不会出去胡吃海塞。
除了一家人吃的,他几乎不买任何东西,日常用品也是只买那些极廉价的。
至于她的花销,化妆品只搽雪花膏,外衣挑耐磨的化纤面料买,几年都穿不坏。线衣线裤可以用他穿坏的改一下,就连她每月的卫生用品,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
她挣的钱悉数交“公”,由他管理,自己一点支配权都没有。长此以往,她的内心是苦闷的,却又觉得家丑不可外扬,反正他自己也不乱花钱,她心里逐渐接受,一切听天由命。
如果一直这样下去,或许到了晚年,他会攒下一大笔钱,那时候就该是他们享清福的时候了。然而,她经常感到憋闷、无力,去医院查出乳腺长了东西。
做手术的那些天,他笨手笨脚地给她煮粥,削果皮,告诉她等她出院一定让她好好享受生活。
她看着他,感受到了真诚的关爱,这让她心里暖暖的。
可是出院后的定期体检和化疗他都不同意做,那要花很多钱。那时候还没有医保,医药费单位已经不再报销。
她拗不过他,只好同意他的决定,心里祈望着手术会彻底根除病灶。
那一年,他在她生日时花五十块钱给她买了一件带花的上衣,这是他们婚后唯一的一次浪漫,她兴奋得逢人就讲,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
还有一次,他把上班带的盒饭里仅有的几片肉夹给她,着实让她幸福了好几天。
多数时日就都是平淡无奇了,说不上幸福,也说不上不幸福。
接下来的几年间,她有时候会感到不舒服,就去一个别人介绍的地方花十块钱买一包香灰冲水喝。据说那灰是那婆子念过咒语的,会对她有着神奇的功效。然而,她再次体检的时候,医生已经无力回天。
他就让她在家里躺着,他知道去医院肯定是人财两空。
她有些后悔没坚持治疗,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,她早已看淡一切,任由他放弃治疗,任病情恣意发展。
只是有一点一直是她心里的疤,他从不允许她贴补娘家,她嫁给他,就属于他了!
父母白白养育了自己,这让她无比遗憾,可惜自己作不了他的主,他发起脾气来火冒三丈的样子太可怕,一家人过日子,犯不上天天跟他置气。
这样想着,她感觉自己有些超脱,仿佛得到或者没有得到跟她已经毫无关系了。
她发觉自己飘了起来,像一股清风,慢慢飘向天花板,而自己的躯壳还躺在床上。她紧贴着天花板,看到他手忙脚乱地给那个躯壳穿衣服,又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。
屋里来了几个人,围着原来的自己有的在哭,有的在劝,有的一脸茫然。
人稀稀拉拉的陆续赶过来,有几个男人在一个人的指挥下到院子里搭起了棚子。
有人开始给“她”化妆。那人给她扑了粉,又涂了腮红,几个人把她放到棺材里,在她嘴上放了一枚铜钱。她眼睛紧紧地闭着,并没有脱相,但看上去有些滑稽。
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弟弟赶过来,还有自己的堂弟、表姐,他们哭得几乎背过气去,然后在众人的劝说下止住悲声,帮着他料理后事。
两个弟弟似乎想跟他争取点什么,却始终得不到他的同意。
“话说明了,我是一家之主,这人躺倒了进我家祖坟,跟你们有什么关系!”
说这话的时候,他气急败坏的,红了脸,像一头愤怒的狮子,咆哮着,嘴角有白色的唾沫挂着。
刚才他在屋里屋外跑着张罗事儿,因着心里的慌乱,不小心摔了一跤,他的前衣襟和左腿粘了灰,脸上也有一块灰迹来不及擦掉。
他是那样的狼狈,凌乱的头发又让他显得异常猥琐,他几乎是乱了方寸,这时候他的精神长相竟然那样丑陋!
对面那几个娘家的人就愣怔着杵在那里,他们看着他发怒的样子,想想自己逝去的亲人,谁也无法再接一句话。
“在他骨子里钱比生命更重要,就算失去了她,他终是改变不了自己的本性!”
她这样想着,看看那个被打扮得有些古怪的躯壳,又看看这个以往与自己同床共枕,悭吝的、自私的、可怜的又让她万般无奈的号称一家之主的男人。
她无声地冷笑一下,决绝地穿透天花板,飞升出去!
她慢慢飞升,继续飞升,飞升,再也不想回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