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站

女儿上大学走了以后，忽然从忙碌的状态清闲下来，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，没着没落的。他有些接受不了这种空寂，每天下班回到家，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，他都会犹豫一下，他知道自己进屋后的心情。每次看到女儿房间整齐的床铺，回忆女儿没离开时在房间里往来穿梭的身影，他总是有些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。

他想去看女儿，但单位的工作总是脱不开，送女儿去上学的时候，他已经请过假，这才刚过去半个月，他不好意思再跟领导请假。他急切地盼望着国庆节的到来，尽管女儿的学校在千里之外，但如今交通运输这么发达，回来一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。

如果女儿能够回来，对他个人来说，不啻为头等大事了，要知道女儿从小到大，还是第一次离家，他们之间第一次分开有近一个月之久。

九月还没过半，他就提前跟女儿商量着回来的日期。女儿正被军训累得七荤八素，满心盘算着军训结束要好好放松一下，似乎对回家并没那么热心。她说同学约好了要一起去新疆阿勒泰游玩，据说十一前后，那里的景色简直美翻了。

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定住了，他觉得有些胸闷，心情有些悲哀，仿佛盼望已久的一场盛会被贸然取消。他劝女儿再考虑考虑，毕竟女儿将来工作后有的是机会到全国各地旅游，回家却是回一次少一次了。

女儿并没有考虑他的感受，却也没说死一定要出去玩，就那么拖着到了二十号。他心急如焚，忍不住再次跟女儿提起让她回家的事。隔着屏幕，他能感觉到女儿的不耐烦，这让他十分难过，但他压制自己的情绪，尽量用平和的语调，絮叨着家里气候的变化，他和她妈妈的情况，她的奶奶想她想得早都流了几次泪了。

女儿还算有良心，在他卑微的乞求下，总算答应国庆节回来。

接站就提上了议事日程。

女儿本打算订27号的机票，能赶上回来过中秋节。谁知尽管提前了差不多一周时间，机票还是早已售罄。再看28号的，也是一票难求。最终她选择订了高铁，路途时间要长一些，但总比那些买慢车票第二天才能到家的要好得多。

很快来到28号，天气却不像他那么兴高采烈，从昨晚就开始阴沉着脸，早上起来更是下起雨来，且越下越大。他请了假，去万达买了月饼，又买了一大堆吃的，都是女儿爱吃的食材，叮嘱爱人在家里准备餐食，他要提前去车站接女儿。

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，雨下得正急，狂风卷着雨帘猛然袭击了他全身，他的伞很快被风吹得翻转过去，他伸出手用力拉扯，总算迎着风把伞翻回来。衣服裤子一下子全湿透了，好在车库就在楼外不远的地方，他取了车子，穿着湿冷的衣服慢慢开车出来。

公路上已经积了很深的水，一个行人都没有，偶尔有车开过，路上的积水就会被车轮碾得像海浪一样向路的两边滚去，拍到道牙子上，打个转又回来，而当时推开它们的那车，早已顶着风忙着去推前面的浪花。

到车站的时候，火车还没进站，车站对面广场上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，不知道是来接站的，还是附近哪个单位谁的车。

他把车停在一个离出站口最近的停车位，坐在车里，翻看手机的聊天记录，再次确认女儿乘坐的那趟车的到站时间。

雨刷器不停地刷着落下的雨水，其实刷与不刷都没什么两样了，雨水就像没遇到任何阻拦，瀑布一般肆意贴着挡风玻璃流下来，他只是机械地让雨刷器动着，只有它们在动，他才能被分散一点注意力，平复一下那会儿激动又略感焦虑的心情。

旁边有辆车的雨刷器也在刷着，他觉得它们碍眼，似乎那一左一右的反复移动遮挡了他的视线，他希望女儿从出站口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能被他看到。他想象着女儿出站时那一瞬间，他会疾步向前，一手接过女儿的背包，一手紧紧地拥抱女儿。

他看看手表，时间过得可真慢，这么差的天气，火车就不能早一会儿进来么！他有些急不可耐，一分钟都不想再等。他抄起雨伞，抓过一个小包裹，那里是他给女儿准备的雨衣，跳下车，迅速地向出站口跑去。

他低着头，顶着风，一步三摇地挪到了出站口。那个位置是风口，像是全世界的风聚集起来，猛然都从那一个口子穿过，尽管有棚子挡着，仍然有大片的雨被风从各个方向裹挟进来。那雨冰冷冰冷的，很快扎透了他的衣服，他感觉浑身冰凉，手立马麻木了。

他有点后悔从车里出来得过早，车到站还得等会儿，照这样下去，当他看到女儿的时候，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被冻僵。他向旁边的候车室望去，平时大敞四开的候车室的门冷漠地关着，透过雨幕，倒是可以看到那里影影绰绰的一些人影，他们肯定也是来接站的，他在心里暗自想着。

他快步向候车室跑去。

离开疾风骤雨，躲进一个避风港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。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幸运，在这恶劣的气候条件下，别人可能会咒骂天气，可能仍然不能放下工作，可能谁家的房子都漏雨了，他不会，他没有，而且他很快就会见到女儿，还有什么比见到女儿更幸福的事情呢！

人群忽然骚动起来，有人抢先冲出候车室的门，冷气嗖地一下就灌了进来。他哆嗦了一下，来不及细想，跟着那人冲进雨中。

车靠站了。

有旅客稀稀落落地从出站口走出来，立刻又被大雨浇得向后退。犹豫间，很快有接洽的人认出他们来，一波一波的人慢慢散向站外停靠的大小不一的车子。

他睁大了眼，一个个过滤着出站者的身影，又向远处望去，仍然有旅客源源不断地从地下通道走过来，没看到女儿。

他担心女儿被自己错过了，回头望向出站的人群，蓦地，他看到一个背包的女孩，在雨中被风吹得站不稳脚跟，差点跌倒，旁边是个灯柱，他在心里替她着急，想让她伸手扶住那根灯柱，脑海里忽然闪现出灯柱漏电有人被电击的画面，惊出一身冷汗。再定睛看去，女孩已经不知去向，会不会是女儿呢？他感觉脊背发凉，想掏手机打电话，手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了。

正在犹疑间，一声熟悉的呼唤传来，女儿已经到了身边。他接过女儿的背包，把雨衣递给她，忘记了拥抱，就拼力拉着女儿朝自己的车走去。

总算回到家中，妈妈已经准备好一大桌子饭菜，奶奶立在门口，心啊肝啊地叫着，是他想象的喜气洋洋的气氛。

可是，女儿换了拖鞋，去卫生间洗了手，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，“砰”的一声关上房门，留下他们三个在外面傻等。

换衣服去了吧？他也回到自己房间，把湿衣服换掉。好大一会儿，听不见女儿房间里面的动静。

“乖孙女儿，出来吃饭啦，看你妈做的都是你爱吃的！”

“哎呀，真是自作多情！”甩出这样一句话，女儿再无任何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