值得
她遇见他时,二十八岁,女儿七岁,她比他小十二岁。
她来自偏远农村,柔柔弱弱的,但脸庞白皙好看,瓜子脸儿,眉眼间无不透出农村姑娘的单纯质朴性格来。
她二十岁时嫁了人,媒妁之言,父母同意,那男人家境较优,嫁了去。自此,男人好吃懒做,日日横草不拿竖草不捏的,最初,她忍着。毕竟,日子是两个人的,日日守着那一亩三分地,只她的身影在忙碌。日久,她心中眼中言中有了怨,讲了出来,遭一顿恶狠的回应,她的心顿时沉下去。父母之命呀,有苦难言呀! 次年,有了身孕,体贴无多半分,活计倒是比从前更忙,家里家外山上山下,她一人操持着。那男人偶尔进城当民工,却是挣一点花一点,孩子落地时,他连一分钱一分力都未出。
孩子满月后,她便下地忙活,看看男人,一幅吊儿郎当模样,她的心瞬间凉下去。许是产后缘故,她无法再隐忍,喊那个男人,数落他一切的不堪。这一次,她不那么幸运了,被他狠狠地揍,遍体鳞伤时,她的心一并千疮百孔着了。 最终,她净身而出,只带走了女儿。在农村,女人离婚带孩子回娘家,村人是有闲话而且看不起她的,她也无奈。恰,一日,有人给她介绍新的人家,她应着。也想找个好人家,与人凑合过,也省了父母操心。
这人家便是他,四十岁,媳妇儿早早地走了,也无留下一儿半女,剩他,只想再寻个女人,给自己做点饭,说说话,过简单的生话。于是,两人见了面,内心皆是凑和。她想逃离那个村子,户口也迁出在男方户下。他兄妹七人,只他一个男子,家境也优渥,只是,生下时便小儿麻痹,双腿一高一矮,跛足。走起路来,一窜一顿的。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生活与工作,七十年代初期时,他二十多岁时,已是那座海滨小城的国营鞋厂的第八副厂长了,且又写的一手好字。据说,那座城市的市政府“礼堂”两字便出自他手,他曾经以此为傲。
他本是裴姓,公司人儿习惯称他“老皮”,他也不纠正。他平日里乐于助人,乐于提携帮助新人,无官架,固人缘很好。他与她结合后,便住进了公司分给他的只享有居住权的简易两层小楼上,位于市中心的一处村中。彼时,那一片地方密麻地排列着这样的二层小房,通往屋子的路由青石板铺成,蜿蜒曲折至每一道大门口。
二层楼其实是倒“丁”字形。入门后,五平左右的院子,又一门通向屋内,一楼,一间简易的厨房,可放置简单的灶具与餐具,转角处,一铺大炕,炕前一木制楼梯,通往二层,构局面积同大炕相同,只不过,改为了大床。
婚后,她与他住一层,女儿住二楼。他对她极尽体贴,对她的女儿视为已出。却,得不到她的回应与本该的妻子本分。她日日为他洗衣做饭,打扫房间,仅此。彼时,她的性格许是被前一段婚姻所伤,内心里对所有男人有着强烈的排斥和防备,他这样猜测着。至此,他也不多问,只尽力尽着一个男人的责任与义务,他觉得他可以等,等她重拾对婚姻的希望。
可是,很多年过去了,女儿也长成大姑娘了,她依然如故,他依然如故。同事们纷纷说着闲话,这老皮得不到小凤(她的名字),不得从她女儿身上得到?老皮啊这一辈子算是完了,给人家养闺女,白养啊!老皮啊,图个啥呀,供吃供喝供念书,能落个好么?于是,各种善意恶意的揣测满天飞。他与她都不管这些,与从前一样过日子,一成不变,在岁月中慢慢变老,女儿呢,日日长大,高中,大学的一切花费从不用伸手与她和他要。高中时在本市,隔几日,他便给女儿零花钱,女儿坦然接住,然后在同学中优越着,欢喜着。大学时。每个月,邮单上都会有一串数字,这令女儿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欢乐。女儿也知道,从小到大,他给她们娘俩的一切优越生活,皆来自他的拼命奔挣与省吃俭用。对此,她娘俩很清楚,却,从没有换来她的女儿喊他一声爸爸,也没有换来她能给他丝丝的温存。近二十年了,他付出,她接受。他无怨无悔,她不苦不甜,日子一日日地过下去。
转眼,他六十一了,她也年近半百,女儿也参加了工作,且工作又不错,住在公司给租的公寓内,偶尔回来看她母亲,也看他。女儿给她买衣服买补品,给他买烟买酒。他内心欣慰,暗想,总算没有白疼这个孩子。只是,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渴盼,热切地,他想得到女儿一声对他的称呼,他想象着这个渴望,内心里翻腾着,喜与忧交替而来。
忽一日,他在去往车站的路上晕倒,在医院醒来时,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女儿。便问,你妈呢?女儿回,我妈回去了,我妈说白天她来照顾,晚上我来照顾。他欣慰地笑,又有些不忍,可虚弱的却不能多说一句长话。医生说,他的这一次晕倒加上他从前的小儿麻痹症,往后的日子,双腿怕是不能走路了。这一切,他是不知道的。
两周后,在医生的建议下,出院了。她与女儿谈了话,这些,他也不知道。回家当日,她仿佛变了个人儿,整日儿笑脸与他说话,一日中,常常询他爱吃啥,爱做啥,想去哪里,且在询问这一切时,时不时地说着平儿爸平儿爸(平儿是她女儿的名字)。他内心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她的温情,这么多年来,因了这个称呼,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与喜悦,这,比任何的物质上的丰富都更令他感到幸福。而她的女儿,也日日回家,每每大包小包的营养品,八成是为他买的。每日,女儿便与他说会子话,比如,老爸,我觉得这个月你就可以下地走路了!比如,老爸,快点好起来,带我去市政府看看那两个字呗!比如,老爸,也教我软笔吧!女儿叫的那么亲切,那么自然,仿佛从来没有过隔阂与陌生。于是,他努力配合治疗,心态又积极,五十天后,终于可以下地走两步了,回想起患病的两个月,他一切的吃喝拉撒,皆如一婴孩般,需要人儿照料,正是因为她与她女儿的精心伺候,才可恢复的如此之快,这是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。想到这,他感动。
那一日,她们娘俩搀扶着他上车又下车,来到了那座礼堂处,他指着那两个烫金的浮凸的大字说,这,已经不是我值得骄傲的事情了。她不解,只望着他笑,可女儿懂,灿烂地朝他说,我与我妈才是,对不对,老爸!那一刻,他平生第一次为情而感动而泪落两行。那一刻,他内心里翻腾着喜悦。他想,只有无怨无悔不求回报的付出,才可得到有情有义的回报啊!这一辈子,遇见她与她,才是他生命中最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儿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