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里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

那时候小红年龄还不大。舅妈因病去世以后，舅舅也生病了，卧床。老两口只有表哥一个孩子，不得已，舅舅住进了儿子家。

表嫂是个爱干净却不苟言笑的人，平时没事就收拾卫生，总是把一家三口拾掇得干干净净。

生病的公公一来，一下子打乱了她们的生活节奏。她满心的不情愿，但又没有别的办法，心里很是郁闷。

表哥家经济条件相对宽裕。因为表哥表嫂都要出去工作，找过几个住家保姆照看父亲，不是因为收拾卫生不彻底，就是照顾老人太敷衍，用着不融洽都半路终止了。

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，表哥想到中学毕业后辍学在家的表妹小红。毕竟是自家人，别的方面不说，照顾父亲比别人放心是肯定的。

跟舅舅家相比，小红家过得一直很艰难。

父亲老实巴交，本来出去打工就挣不了几个钱，母亲在家干活时又摔伤了腰，从三十几岁就不能干重体力活，父亲只好回到家边务农边照顾母亲。好在有舅舅舅妈的帮衬，小红的父母才能带着她们姐弟两个维持下来。

如果让小红过来照顾父亲，面对自己的亲舅舅，她一定会尽心尽力，把请保姆的钱给她贴补家用也是心甘情愿，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。

表哥这样想了，跟表嫂商量过后，就给姑姑姑父打了电话。

姑姑二话没说，哥哥比自己大近二十岁，之前哥嫂总是尽力帮助自己，现在他到这个地步，照顾他责无旁贷啊！可惜自己身体也不太好，让女儿小红去刚刚好。从经济上说，小红走了，家里也少张吃饭的嘴，可以减轻点负担。

下了火车，小红拎着娘给她收拾的包袱，跟在接站的表嫂后面往家走。

一路上，她都按娘说的，规规矩矩的不多话，表嫂问啥她答啥。她自我感觉回答的并没有什么不对路，但看到表嫂面无表情，一副高冷的姿态，没有一点亲和力，让她心里略略感觉到一丝不安。

她在心里祈祷着，照顾舅舅，自己一定要尽力而为，但这里比不得家里，要跟表哥表嫂生活在一起，还要跟他们处好关系才行，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表嫂不要像今天这样总板着脸。

回到家一进门，她更加感到局促起来。

她发现表哥家干净得很，用一尘不染来形容毫不为过。她看看娘给自己做的新布鞋，从家里来的时候，还觉得那么好看，一路风尘，这会儿竟觉得跟这豪华的地面如此格格不入。

她搓着两手，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
表嫂反而特别随意，招呼她进屋，拿了双拖鞋让她换上，又从冰箱里拿出水果摆在茶几上，然后引着她到处走了一遍，最后让她把包袱拿去了屋子北侧的一个房间。

“你以后就住这屋，可以比较方便照顾你的舅舅。”表嫂依旧没什么表情。

和她相对着的另一个房间里躺着一位老人，她认出那就是自己的舅舅。

看到她进来，舅舅眼光定了一下，没说话就别过脸去，似乎有泪光从眼角闪过。舅舅是不认识她了，还是对自己的病失去了信心，亦或是看到外甥女有些激动？看他的举动，好像对自己的到来并没有感到多么欣喜。

她一时觉着有点尴尬，心里有点忐忑，怕自己不能做得让舅舅舒心。但想起娘说，家里困难的时候，多亏了舅舅周济才度过难关，这回舅舅身体出现问题，一定要好生照顾，不能让老人家失望。

她把心横下来，既来之则安之。只要自己尽心尽力，相信舅舅一定会很满意，表哥表嫂也会省心的。

小红把自己的包袱打开，拿出里面的衣物收好，跟舅舅打了招呼，帮他翻了身，就去熟悉家里各种用品的位置。

她就这样住了下来。

起初她主要负责照顾舅舅的饮食起居，后来逐渐把收拾家里的卫生也接过来，再后来，做饭买菜也都被她揽了下来。

她从小就干活，不怕吃苦，又正值最好年华，干多少家务对她来说都跟玩一样。

整整两年零十一个月，她把舅舅伺候得干干净净，也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，从对舅舅的照料上，她觉得自己也是尽力了。她其实很劳累，但她为这样的劳累感到心安，她觉得自己做得越多，越能报答舅舅对自己家的接济之恩。

唯有一点是她心里无法释怀的梗——表嫂的脸始终没见过晴天。小红能感受到表哥为了赡养舅舅在表嫂面前处处揣着小心。而自己就算再能干，也是这个家庭多出来的外人，表嫂对自己根本热络不起来。

表嫂怎么会是这样性格的一个人？她心里是怎样想的？小红十分不解。有时候，就算表嫂看上去是笑脸，但她能感觉到那笑是挤出来的，根本不是发自表嫂的内心。

好多时候，为了缓和家庭气氛，小红都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跟表嫂主动套近乎。可是结果往往事与愿违。表嫂高兴的时候会敷衍她几句，不高兴有时候会强势地打断她说的话，有时则会在某一件事上教训她，让她既难过又委屈。

表嫂的不苟言笑，让她有时尴尬至极，表嫂的居高临下，又会让她自惭形秽。她努力忙碌着，为着舅舅一家对自家的恩德，也为完成娘的嘱托。

当她终于送走了舅舅，舅舅了无遗憾地离开，她知道她也该离开表哥的家，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。

平心而论，如果是不相熟的人家，做保姆做到小红这份上，应该是雇主家烧了高香，人勤快能干，又没什么说的，表哥家用得也是顺手。表哥还想挽留她继续帮助家里打点内务，表嫂似乎也放下身段，表示如果她愿意，可以继续留在家里。还翻出几件自己不穿的八九成新的衣裤送给她。

可这一切，都无法打动小红的心了。

这几年，她过得不愉快，并不是表哥表嫂在物质上亏待了她，她介意的是表嫂的态度。她不怕挨累，但她在意别人的脸色，她可以干脏活干累活不计报酬，但无法忍受表嫂那张阴晴不定的脸。

别人家再好，那都是别人家，哪怕他们是自己的至亲，她把表嫂的“心意”装到临来时娘给拾掇的包袱里，同时也把这几年心里承受的委屈和不安一起装了进去。不管怎么说，表嫂怎么耍态度，她都忍着，从没有撕破脸皮跟表嫂较真，亲情还可以继续维系。或许表嫂只是那种性格的一个人，她不坏，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。

表哥表嫂一起去车站送她，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，她转过身，看看眼前的哥嫂，心里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。

或许自己三年的付出，可以抵偿舅舅一家的恩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