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稼把式舅舅的惨淡人生
写这篇文字的念头,萌生于舅舅的追悼会上。不仅有娘亲舅大的观念使然,更是被他令人唏嘘的惨淡人生震撼所致。
追悼会,其实就是出殡之前,家门户族和亲朋好友以及村里人追思逝者。这种场景,会让人想起伟人在纪念张思德时说的话:村上的人死了,开个追悼会。用这样的方法,寄托我们的哀思,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。
农村办丧事,停尸和出殡时间请艺人掐算。起初,说的是停放三天,但表弟认为他父亲在世时受了苦,连他们的楼房都没住过,就改成了七天,尽尽孝心。我只得修改行程,直到把舅舅送上山才离开家乡。
按理说,舅舅看着我们长大,我们看着他老去,到头来却发现并不了解他。倘若不是参加追悼会,真还以为他的一生辛酸不堪,却不知道他在乡里乡亲眼里还有那么高的威望,竟然是乡里人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庄稼把式。
乡里人说话没有太多的大道理,而是摆出事实令你心服口服。他们说,舅舅窖苕母育秧母以及栽秧的技术,生产队没人超越他,与会者都点头称是。会场上两鬓白发者居多,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,出殡时发现抬棺的还有个白发瘸腿的。
想起来了,舅舅的高明之处应是会温床育苕母。有一年,上头推广加温育苕母,挑选出没有毛病的红苕,在特制的土围子里通过烧柴火加温催出芽来。然后,再把长出芽的红苕栽种到地里。口号很牛逼,“红苕下蛋,一亩一万。”
土围子要么筑土墙,要么垒胡基,再用砖和木头搭成架子留好烟道,最下边有个灶口用以烧柴火。苕种摆放在架子上,上边用土覆盖,一边加温,一边洒水。见过育出来的苕芽,淡红色粉嘟嘟的,有点像泡出来的胖豆芽。
不知道舅舅是如何攻克难关的,那时候温度计很稀缺,柴火燃烧值也不好拿捏。反正,许多生产队掌握不好火候,控制不好温度,没育出苗还耽搁了农时。红苕下蛋如同刮风,窖苕母回归传统技艺,育出藤蔓裁剪后再插押。舅舅的技术再好,也无用武之地了。
育秧苗是系列工程,从深耕细耙秧母田到播撒谷种灌水育秧,每个环节都不敢有差池。尤其是撒谷种,没有几把刷子根本撒不匀称。还有撒化肥撒麦种,都是如此。后来,谷种在温室里催芽,再一粒粒安放于田垄上。这时候,男女老少齐上阵,在秧母田里摆谷种。
栽秧是个技术活,还得有持久耐力。基本要领是,左手握秧苗,拇指食指中指配合挤出一定数量的秧苗,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接过来顺势栽进水中泥巴里。栽秧人弯着腰后退,两脚只能往后挪,而不能左右开弓。否则,秧苗可能遇上脚窝子。
手把青秧插满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六根清净方为道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这是布袋和尚契此那首流传甚广的诗歌,开篇就描述栽秧的情形。只不过,他要表达禅意阐述哲理,用司空见惯的栽秧过程警示世人,忍一时风平浪静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
舅舅的本事,应是在大田中拉幅。秧田不规则,但栽出来的秧必须横成列竖成行,这是庄稼人的脸面活。所以,栽秧时不会顺着田坎走,而是先在中间拉个幅,依次往两边栽。有的是拉个线绳,功夫深的不用拉绳就能栽得笔直。不成想,舅舅竟是大把式。
舅舅家地处丘陵地带,坡地多,秧田少,基本上是靠天吃饭。每次去舅舅家走亲戚,妈妈总要给他们带大米。似乎,人们衡量一个地方的优劣,产不产吃不吃大米是个重要指标。他们来走亲戚时,妈妈不仅给蒸面皮,还有大米饭和熬肉招待。
东部丘陵地区的水利灌溉问题,从民国时期就被有识之士所惦记。农业学大寨后期,号称汉中史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第三次上马,还享有陕西红旗渠之美誉。声称三年完工,总干渠七年后才通水。水通到舅舅他们村,以及一期工程竣工验收交付,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。
舅舅的坟就在一条废弃水渠旁,这是他的承包地。当年被他改造成秧田,栽过一季秧,因田坎垮塌还存不住水,山坡变成米粮川的美梦就此破灭。事实上,秧田可是养出来的,并非修个田坎灌上水就能种稻子。技能无处施展,舅舅也就没了傲人的资本。
那个水利枢纽还在运转,东干渠灌溉良田的计划似乎泡汤了。客观地讲,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这类事情,绝非包产到户这种经营模式所能承载的,缺乏集体意志和行为支撑的水利工程难以为继。现如今,那条河的水穿秦岭到关中,复制八水绕长安的美景去了。
舅舅他们村子里最肥沃的一片水稻田,在村子所处的山沟与国道之间,先做秧母田,然后栽秧收稻子,被全村人视作命根子。村里人建房时,都是在山坡上造地势,也就是开凿土石挖出一块平地,谁也舍不得也没有能耐在村口那片平整地上打主意。
不可思议的是,村里人祖祖辈辈呵护下来的那片水稻田,竟然建成了移民点。那一排排钢筋混凝土楼房,与分散在山坡上的本村人房舍相比,俨然两个世界或城乡之别。移民们的车子直接从国道上开到家门口,绝大多数原住民还是羊肠小道连通着沟底。
当然,修楼房时也给本村的困难户建了一些保障房,穷困潦倒的舅舅也报了名,总算在告别人世前住了一阵子。按照政策规定,住进保障房就得拆除旧房子,但舅妈与另一个表弟坚决不住保障房,旧房子就被拆掉了半拉子。
护送舅舅的棺木往墓地去的路上,回望那半拉子摇摇欲坠的房子,思绪久久难以平静。造地势时,年幼的我们帮不上忙,舅舅起早贪黑挖了近一年,好不容易盖起几间大瓦房。不信迷信的我,倒是觉得这几间房子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厄运。
住进新房没多长时间,一场大暴雨引发山体滑坡,后半间被冲毁,所幸没有伤到人。妈妈告诉我说,舅舅前来求援借钱,父亲因恨铁不成钢而呵斥,他坐在那里埋头不语。之后,他那个一表人才的二儿子精神失常,在外打工的小儿子也失联了。
涉及长辈,不乐意直面真相。家道破落,应是没有好女人撑持。舅妈嫁过来就没消停过,据说还在街上撕扯着舅舅,扯开嗓子编造咒骂她都见过面的公公,也就是我的外公,因为他是大地主。后来还信了教,家里能拿得动的,都被她偷偷摸摸地捐给了教会。
自从记事起,真没发现舅妈做过多少正经事,她张罗教会的事情近乎疯狂,甚至成了许多人揶揄我们的笑料。问题是,她毕竟是表弟们的妈妈,我们又能说啥呢。有一年,人家竟然抱养一个女孩,让人觉得这是嫌日子不够穷。所幸,女孩长大后倒是很孝敬。
好在,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见好,也有能力接济落难的舅舅。他们穿的衣服鞋子,都是我们假借各种名义让妈妈新旧混合给安排的。见面给塞钱,成了我们兄弟几个的习惯,无论是舅舅来家里,还是我们去看望他。他养活全家需要钱,更要给患病的儿子看病买药。
很佩服父母,建设农村那个家的热情很高,许多年舍不得上交承包地。理由是,你们拖家带口回来,住不下没吃的多丢人?这些,也是妈妈使唤舅舅的理由,苦活累活乃至修房时看工地都是舅舅的。只不过,很少让他空手离开过,吃的穿的用的,包括曾经得意的农具。
有人跟我说,舅舅在他们村里帮工挣钱,是在替他大地主老子还债,当年许多人都种他们家的地。此话听得人心酸,舅舅给我们家帮里帮外出力流汗,又是替谁还债呢?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在父母身边,父亲身体不好还要忙工作,妈妈能呼来唤去出蛮力的只有她的弟弟了。
原先,总以为外公是大地主,连他的小老婆都戴着地主婆的帽子,他是地主的儿子咋能躲得过那些运动?日子过得差,理所当然。很是纳闷,在追悼会上听说舅舅务庄稼的本事回乡才学会的。莫非,他吃过公家饭?可惜,他与外婆和妈妈一样,带走了太多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