陪母亲抽水
这几日一天比一天热,昨晚散步时,母亲说秧苗开始抽穗了,正是需要灌水的时候,可田里已经干得裂口了。
水泵是现成的,线路也早就接好了,父亲在农田附近的那户人家那里搭了火,装了一块电表,只要插上电就可以了。
我母亲胆子小,她虽然知道怎么操作,却很怕弄坏了水泵或是电线,担心父亲回来以后骂她。
我父亲是个相当严厉的人,脾气也暴躁。从我能记事起,要是打破一个碗,就吓得全身发抖,哭都不敢哭一声。他生气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,眼睛一瞪,好像要把我撕碎。
记得有一次插秧的时候,天快黑了,母亲回去做饭,父亲让我帮忙攒一下秧耙子(用来拴绳的铁桩),我用力一拔,耙子上的线就掉了,他气极了,冲过来对着我的额头就是一拳,我顿时眼冒金星,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田里,半天爬不起来……
正因为如此,我母亲也很怕我父亲,她虽然不会像我一样,一摊上什么事就哭,但她总是战战兢兢的,无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,生怕弄坏了什么东西。
想到这里,我对母亲说,“明天我早点起来陪你一起去。”
“那怎么行?你一走,孩子醒了哭怎么办?”母亲说。
我心想哭就哭吧!
我知道,她最怕听到孩子哭。
今天早上,我醒来时已经六点半了,急慌慌地跑下楼,还好,母亲在外面晾衣服,还没有走。
我赶紧刷牙洗脸上厕所,她已经等不及先走了。
就在我换上雨靴准备出去的时候,小宝醒了,于是又上楼把他从床上捞起来,然后跟小美女交代了几句,带着小宝出了门。
清晨的风很凉爽,菜园边上的喇叭花又开了几朵,木槿花蔫蔫的,无精打采的样子真让人扫兴。
还没走到我家的秧田边,母亲已迎上来了,“你带手机了没?给你爸打个电话,这个电表的闸门开关要不要打上去?”
“当然要啊!”我说,不过我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,然后递给母亲。
还好,父亲表现得很有耐心地样子,教母亲怎么操作,又叮嘱我把接线插座用塑料袋子系好放田里,不要放在路上。
走到稻田边,水已经抽上来了,母亲把水管弄平整,小宝则好奇地看来看去。
看着她忙碌的背影,我有点心酸。
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一直很遗憾没有儿子,直到如今才终于释怀,她说,要是真的生个儿子,像我们这种家庭,可能连媳妇都娶不到。
可是,百无一用是女儿啊,尤其是我这样的。看着她拿着铁锹去水沟里清理淤泥,我却只能傻站着。
“你赶紧回去呀,把包子蒸上,孩子们都饿了。”
“哦。”
回到家,小美女起床了,可是看起来很不高兴,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。
她说她的好朋友们都出去玩了一趟回来了。
我问她的朋友们都去了哪里?
她说,“有的去了神龙架,有的去了张家界,有的去了广东,还有一个朋友的姐姐在镇上买了房子,搬到镇上去了,就我哪里都没去。”
“你想去哪里?”
“我妈妈回来就可以了,我哪里都不想去。”
原来在她心里,妈妈比外面的世界重要多了!
欣慰之余,我又有点失落,可怜的孩子,我虽然能回来陪着她,到底还是做得不好,比不得她母亲。
事实上,有了小宝之后,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给她买东西了,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挑最贵的买了……这种心理落差肯定让她觉得姨妈再也不爱她了!
我知道,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,物质上的满足最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感,而精神上的满足则需要用心陪伴。
小宝吃了半个馒头,一个包子。
我没什么胃口,吃掉剩下的半个馒头。
小美女说她不饿。
我问她,“饺子吃不吃?”
“不吃。”
“泡面?”
“不吃。”
“面条呢?”
“不吃。”
“蛋炒饭?”
“我什么都不想吃。”
我叹了一口气,心想那个卖千层饼的女人怎么好几天都没来了?
中暑了吗?还是生意不好干脆不来了?
不吃就不吃吧,饿一会儿也好。
我很想骑上父亲的摩托车出去一趟,可是我还从未骑过这种加油的摩托车,万一出点什么事又会被他们骂死。
孩子们总喜欢新鲜东西,什么小笼包啊,意大利面啊,热干面啊,煎饺,馄饨啊……小宝都念叨好几回了,小美女虽然没说什么,可是已经用绝食抗议了!
这姨妈当得,太失职了!
给母亲送了一壶茶过去,她已经把水沟的淤泥和杂草清理干净了,正拿着镰刀割田梗上的草。
刚好父亲打电话询问我们的进展,我说妈妈在割草。
“你让她别割了,我回来打药。”
父亲皮肤不好,在田梗上走一圈,全身都会痒得要命。所以他喜欢打药,到处都打药。
母亲嗤之以鼻,“这是牛鼓草,打药打不死的。”
“哦。”
据说百草枯相当厉害,打到哪里哪里就寸草不生,人喝下去也会内脏衰竭而死。喝百草枯的人一多,就慢慢禁止销售了。
我觉得农药确实是省心省力,如果是针对虫子或是病原体,那确实是必须品,但如果滥用农药就相当于慢性自杀,貌似省了许多事,但药的毒性会渗透地表,被土壤和植被吸收,也会溶入地下水,循环一周回来,最终还是我们自己吃掉了。
这些道理谁都懂,可谁还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呢?这么热的天,谁还愿意割草呢?谁还会顾忌子孙后代的健康和安危呢?
我送完茶水回来,给小美女煮了半包泡面,放了一些切碎的青菜叶,一个鸡蛋,几片火腿肠进去一起煮,她说味道还不错,锅里还剩了一些,她说要留给外婆。
母亲总是说,这孩子不挑食,心肠也很好的,人嘛,有这么一处优点就很好了,不要总逼着她学习。
我也觉得小美女善良又美丽,要是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,就真的十全十美了!
九点半左右,母亲终于回来了,她休息了一会儿,吃了两个包子,一碗汤。一定饿坏了。
我想起有个排插还放在水泥路上——早上摆放排插时有人也在抽水,我担心放田里会被打湿,所以就放在路边。
于是向母亲打听了一下,她说,路边的那块田不是抽水的那户人家的。
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,怕温度高了排插会起火。
母亲说,“我去看一下。”
她这一去,又去了好久。我不放心,又过去看,隔着老远就听见她和什么人在大声说话。
走近了才知道果然起火了,不过不是路边那个排插,而是靠近水泵那个。
母亲说远远地看见在冒烟,赶紧跑过去按了排插开关。
“水泵应该没坏。”她又说。
“妈,你没事就好。”如果排插开关漏电,后果不堪设想。
母亲又开始数落父亲,一会儿说他平时抽水时不清理水沟,不砍草,一会儿又说水泵太小了,抽上来的水很少,买的新水泵又没买好,连水都抽不起来。
“可以退啊!”
“用了一次,吊进水沟里试水时拖起来有泥巴,人家怎么会退?”
“那就换嘛,换总可以吧?”
“都过去这么久了,人家肯定不给换。”
哦,好吧。
母亲又说,“反正又不是我们一家田里没水。”
我默默叹了一口气,真是太不容易了,想要吃点粮食真是太难了。
要请人耕田,要播种,育秧,插秧,洒肥,打药,每隔几天还要抽一次水。
妈妈说,“为买电线和水泵,你爸跑了几次县城。”
“那就不种田了吧,买米吃。”
“那我和你爸天天坐在家里干什么呢?”
“打牌呀,你不是很羡慕他们天天去茶馆打牌吗?”
“茶馆哪是我们去的地方?你看你妹,上班多辛苦啊,赚点钱容易吗?”
到底还是心疼妹妹,心疼钱。
我和妹妹说,肯定是因为我生了二胎,怕我养不活两个孩子,他们才要种田的。
妹妹说,就算给别人种,别人还不种呢!隔几天就要抽一次水,而且又在公路边上,一下大雨,山上的泥土就会冲下来,灌得沟里到处都是,没人愿意种。
我一时无言以对。
走在回来的路上,母亲一路“点评”别人的庄稼。她说,“你看那些承包给别人的田都荒了,一田的草。不过人家一承包就是几百亩田,哪还有时间扯草?收割的时候都是在草堆里寻粮食。”
她停顿了一会儿,又说:“反正人家有收割机,收回去再加工。”
我突然意识到,机械化大生产的时代已经来临了,农民渐渐成了被边缘化的群体。种地,养不活自己和家人。打工,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,更没办法陪伴老人和孩子。土地渐渐集中到“承包者”手里,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守望着这片土地。
这是我们的根啊,是我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倚仗,是像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!如今,却成了鸡肋,成了念想,成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乡愁!
回来的路上,我和母亲讨论修理水泵插座的问题,我说请人修,母亲等父亲回来。
等到傍晚时分,终于等来一场暴雨。
一时间狂风大作,电闪雷鸣,大雨倾盆而至!
我们兴奋地趴在窗台上看雨,一边庆幸田里终于有水了,又一边发愁,因为风太大了,将树木和电线杆都刮倒了,连屋顶上的瓦片都飞出去好远,一片狼籍。
夜渐渐深了,在无边的黑暗里,我久久难以入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