拔茵陈
第一次看见茵陈,是在学校大庙的院子里,白绒绒的,在空地上晒着。学校教室分布在公路两侧,大庙在北侧,小庙在南侧。还没上学前,南侧面对大庙的戏楼还在,因为公路拓宽被拆掉了。大庙的隔壁,就是中学。
大庙小庙坐北朝南,戏楼坐南朝北。假如不是被公路分开,这几座建筑应是个整体。中学是解放后才建的,应是看中了这里的交通与人气,附近还有集市和街道,就把这一片打造成了一个学校区。当然,这是后来联想的。
在小庙里读一年级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感。人家都在大庙,院子也大,老师们的办公室也在那边。升级就能进大庙,然后升到隔壁的中学。大庙院子晒着的茵陈,是高年级学生上交的,在我眼里成为一种高年级学生身份的象征。
轮到大哥他们这一级拔茵陈了,他带回来的口诀是,三月茵陈四月蒿,五月六月当柴烧。蒿子倒是见过,但茵陈从蒿子根部长出来躲在草丛里不起眼。学校让大家拔茵陈,是晒干后卖给药铺,收益做班费。班费是班级活动的经费,比如办墙报或发奖品啥的。
据说,每个人的任务是半斤干的。后来得知,半斤也卖不了多少钱,但对挣学费攒学费产生了启迪作用,但凡能卖钱的树籽或中草药材,都曾搜寻过。大哥他们约好一起拔茵陈,我自告奋勇要求参加。那天早饭后,挎着篾笼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的后面。
从列石上过了河,穿越平川的秧田,上了对面坡。一路上,大家谈论茵陈的药效,还有茵陈生长在什么地方,吵吵闹闹,说说笑笑。最大的争议是,茵陈生长在阳坡还是阴坡,有人说茵陈又叫阴沉草,应该生长在阴坡。有人坚持认为生长在阳坡,因为是老师说的。
对面坡是村里人的叫法,位于平川与丘陵地带的接壤处,越往里走,坡越陡,山越高,沟越深。大家翻越了好几面山坡,也就是爬过了好几道山沟,既有阳坡,也有阴坡,竟然没有找到想要的茵陈,不仅无法验证争论的对错,还把肚子折腾到了咕咕叫。寻猪草的时候,要是走这么远,咋说也不是空笼子。
早饭都是稀饭,最多放点红苕。有人说早饭也就是几泡尿,意思是太稀耐不得。农村是起床后先下地干活,八九点吃早饭,三四点吃晌午饭,晚饭都是天黑了才吃。一天分三段,先干活,后吃饭。学校作息跟着农时,顺应农民,无论小学中学。农忙时节,还会放几天忙假支援农业。
没有找到茵陈,谁也不甘心,一个劲往前走。坡上的地越来越少,都是树木灌木杂草,也就是山里人说的林坡了。开始还有羊肠小道可走,后来只能在林子里穿梭,而且再也没发现茵陈的踪迹。只是早先碰见的那几株,被大家瓜分后在篾笼里已经变成了蔫蔫的。
人的样子远比茵陈还要蔫,一个个又饿又渴又乏,满脸的茫然,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。早上是穿着棉袄出来的,经过一上午折腾,身上潮乎乎的发痒,想挠又够不着,解开扣子冷风往里灌,扣住了又热得慌,手足无措,心烦意乱。此后好多年,最怕春暖花开时被晒到浑身发痒痒。
眼看着过了吃晌午的时间,大家站在山顶上指指戳戳,往北看见了村后那座白崖,往南看见了峡谷里的汉江河,也就是去南山割柴乘船过河的大河岸。有人说,看山跑死马,白崖看起来不远,咋说也有十几里地。于是,不敢再往前了,垂头丧气往回走,天黑时才到家。
大哥他们的拔茵陈任务应该没完成,反正再没出去拔过。升三年级时最担心的,是怕老师布置拔茵陈。完不成任务,得问家里要钱交班费。好在,后来没人给布置。长大后得知,明前龙井茶五万颗芽头才能炒一斤,碧螺春需要六万八到七万四甚至九万个芽头,细碎的茵陈得拔多少才能晒出半斤?
那是平生第一次远足,记忆刻骨铭心,还有难以弥合的阴影,比如满身疲惫、口干舌燥和饥肠辘辘,挪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,艰难跋涉在山坡与沟壑间。尽管是跟着大哥他们一起,但路得自己走,谁也指望不了。渴望爬到山顶时眺望家之所在,那又能怎么样?还能看得见汉江水蜿蜒而去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
甚至怀疑,潜意识里的方位与方向恐惧,都是被那次拔茵陈激活的。有一次去平川地带的同学家玩,村子四周是比人高的青纱帐,阴沉沉的苍穹笼罩下,不知道方位所在,也分不清东南西北,心里是满满的迷茫,是坐立不宁的烦躁,多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,却也不能流露出来,只能是强忍着熬着。
老家的房子依山傍水,出门不远就是小河,然后是平川延伸至对面坡,太阳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。所以,习惯了送走黑夜看见旭日东升或朝霞漫天,习惯了出门看见水还有远处就是山的那种感觉。倘若出门望不到山而且看不远,心里就会有难以言状的不自在。倘若出门就是山和坡,头顶是簸箕大的天,也会令人憋得慌。
上大学走的那天,回望雨幕下的村庄,还有村口挥手告别的亲人,想起了拔茵陈的经历,想起了曾经的登高远眺,想起了思绪无数次飘出这个盆地。此一去山高水长,才算是真正的远足。从此成为异乡客,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成回忆,任何的风吹草动将牵动着敏感的神经。生于斯,长于斯,就是为了远走他乡?心里充满疑虑,却没有停下脚步。
学校的宿舍面朝秦岭,典型的坐北朝南,但在很长时间里觉得是面向东方。而且,见不到山就茫然而不踏实。那一年去密云开会,看见大山时竟然泪流满面。不仅因为很久没有见过山的模样了,还因为脑子里又浮现着拔茵陈的那段往事,想到了站在山顶上眺望白崖下那座房子的情景,想到了在那座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亲人们。
阅读契科夫的《草原》时,思维被九岁的叶果鲁希卡拽着走,产生了难以言状的共鸣。他离开了母亲和往日熟悉的生活,随着舅舅的商队外出求学,乘车颠簸在草原上,久久凝望深邃的天空,思想和感情汇合成一种孤独的感觉,竟然是那样的扎心与熟悉。那种无言的惆怅与孤独,不正是在翻山越岭寻找茵陈时的感觉吗?
大学毕业那几年还算消闲,几乎读完了契科夫在中国翻译和出版的小说,印象最深的是《草原》。这部中篇,被一些人认为是没有开头、没有情节、没有结尾、没有思想,却受到更多人的推崇,认为是他文学创作的分水岭。高尔基评价说,好像是用彩色小珠子串成的。草原上长大的契科夫,正是以《草原》为起点,登上了俄罗斯经典文学大师的殿堂。
大师尚且如此,我等凡夫焉能脱俗。一个人的早年经历会影响或决定一个人的人生状态,这是心理学的结论。儿时的环境与经历,是影响我们一生的心理动力。有点儿遗憾,拔茵陈是以更多的负面影响留存于心间的记忆碎片。每每想起,首先冒出来的是那天的疲惫不堪与恐惧无助,缺乏应有的愉悦感。
其实,倘若换个角度看,拔茵陈又是一次意志磨练和性格塑造。回望人生路,曾有多少次疑似山穷水尽时,曾有多少次孤立无援近乎绝望时,信念和希望的召唤,如同眺望白崖下那座房子的感觉。坚定信念,咬紧牙关,追逐希望,没有山重水复,何来柳暗花明?即使不能浴火重生,也在灰烬里留下了扑腾过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