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放鸭子的经历
多年来,故乡门前的小河,儿时放鸭子的情景,时常浮现于脑海里。事实上,那段经历并不高大上,甚至都谈不上多可乐,却是历久弥新,难以忘怀。
从记事起,家里就养有鸭子。村里还有一家也养,有一次他们家一只鸭子跟着我们家的鸭子进了鸭圈,好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逮回去。等我能放鸭子时,村里就我们一家养了。
听说,有人要把我们家的鸭子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。有的地方已经把自留地没收了,说是典型的尾巴。自留地本是留给社员栽种蔬菜的,所以又叫小菜园或菜园园。但绝大多数都种了粮食,真是以粮为纲,主要是担心口粮不够吃。
爷爷认为,肚里缺油水才费粮食。所以,他养猪、养鸭、养羊,杀猪,宰羊,还时不时地从副食站弄猪下水。冬天炖羊肉汤,说喝了暖和。有同学没吃过羊肉,我端着碗去小菜园边上吃,趁没人注意撕下一片白菜叶,挑出羊肉包起来藏进书包里。同学一口一块,很快就吞咽下去了。
寻猪草,放羊,放鸭子,充斥童年的生活。小鸭子最难伺候,养到能下水时,要撵到河里去锻炼成长。似乎,大鸭子不像老母鸡护小鸡那么负责任,是不是跟小鸭子不是其亲生的或亲自孵出来的有关系?那时的小鸭,不是电孵就是母鸡孵。小鸭子也不傻,总是歪歪扭扭地摇晃着跟在大鸭子后边,在逐渐长大的同时也跟大鸭子打成了一片。
小河就在家门口不远处,放鸭子时只要打开圈门,鸭子们就会呱呱叫着奔往河边。个别东张西望动作慢的,用手里的竹竿吓唬吓唬就可以。回圈时比较费劲儿,倒不是鸭子没有吃饱不想回,应是贪玩而流连忘返。得挥舞着竹竿吆喝着,甚至得大人协助,才能把这些家伙围追堵截回圈里。
清澈见底的小河里,形色各异的鹅卵石肉眼可见,成群的鱼儿撒着欢儿游荡,鸭子们一边戏水一边追逐着美味,不是把长长的嘴巴扎进水里,就是摇晃着脑袋钻进草丛中。后来阅读沈从文的《边城》,以及游历湘西凤凰,漫步沱江之畔,脑子里满是故乡的小河,有放鸭子的往事,有小伙伴们洗澡戏水打闹的情景。
河里水产丰富,比如鱼儿、虾米、黄鳝、泥鳅、螃蟹还有王八,围个小堰就能抓好多。它们遇到状如撮箕的鸭嘴,只有乖乖地就范的份儿了。至于水草,不过是鸭子吃腻了荤的,顺便来点素的换换口味罢了。所以,放鸭子主要是防止上岸搞破坏。河对岸就是秧母田,平平整整的摆放并生长着稻种或秧苗,鸭子进去会踩个稀巴烂。
相比寻猪草,放鸭子孤单而寂寞。河道里栽满了比人高的菅草,两侧长着大柳树,一个人根本不敢随便钻进去。远怕水近怕鬼,就是那时候听说的。联想到村子里神神鬼鬼的故事,特别是那些离世不久的人,就会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。所以,只能坐在有列石的路口,有人来人往壮胆。那种时候,会盯着平静的河面,遐想潺潺的流水,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?思绪随着河水走,延伸到汉江,汇入长江,奔流不息赴大海。
但是,放鸭子能看书。有一次,不知是睡着还是看书入迷了,鸭子不仅进了秧田,还一路奔袭杀进藕田里。队长用土坷垃撵鸭子时,砸伤了一只小鸭子。爷爷很生气,逮着队长呵斥了一顿。当然,责任在我,那是刚栽种的,队长担心鸭子踩断了藕种。我担心的是,这家伙别趁机把我们家的鸭子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,等了好长时间没见动静。
看完了课本再无书可看,琢磨着在家里找书。父亲文化不高,却很早就去邻村当会计,后来又当大队干部,有个木箱子装着书本,还有一大捆书悬挂在二条檩上。趁大人不在家时翻箱子没收获,又搭着梯子爬上楼拨拉那捆书,好不容易抽出一本《井冈山的斗争》,又抽出一本《论持久战》,以为是战斗故事很得意。不成想,那捆书滑出绳索倾泻而下,差点把我一起砸下去。一不做,二不休,还找出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》。只是,压根儿读不懂。
有个堂叔爱打牌,也会说书讲故事,他们家屋檐下大青石很少空闲过,不是打牌就是听他讲水浒。那时候评水浒批宋江,有个同学说他们村的谁家有《水浒传》,他借来看过的,中学里驻训的解放军借去看完后,还给买了二斤白糖表示感谢。很羡慕人家,心想要是能借来看看该多好。有一天,他讲水浒传时说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一人一支驳壳枪,把人听得眼睛瞪了老大。当然,他后来混得也蛮好。
生产队晒场一直延伸到了河边,也是堵截鸭子们的重点。稍不留神,那些家伙会把撮箕般的嘴巴伸进晾晒的粮食里。有一天,看到场房墙上张贴着批林批孔漫画,记得有本书上说孔子是伟大的教育家,请教老秀才时他吹胡子瞪眼说,孔子是圣人,骂不得。不管是圣人还是孔老二,坐在河边抱着一本批判孔孟之道的书,生吞活剥看热闹。后来,到曲阜和邹城拜谒孔孟时,初知二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,还有那本批判他们的白皮子书。
读三年级时,有个堂姑姑高中毕业当了代课老师,上学放学是一路走。她是队长的女儿,老秀才的孙女,没有给我上过课,喜欢帮我借书看。平生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《红旗谱》就是她给借来的,还借到了第二部《播火记》。多年后,得知梁斌又出版了《烽烟图》,还有小说手稿失而复得的经历,赶紧买回来阅读之,延续了一个懵懂骚年窥视文学殿堂时的故事。
有意思的是政治老师,从部队复员回来的,听说当过文书,粉笔字很漂亮。我们几个坐在墙根下看小人书《洪湖赤卫队》时被他逮住了,说那是歌颂贺龙的是反动的,就把小人书给没收了。有一天早上,他把我从跑操的队伍里提溜出来,让我站在操场的主席台上,不明就里的我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很狼狈。等全校同学都进了教室准备上课了,他才慢条斯理地审问我,是不是看黄色书了?
彼时尚且不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词汇,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没吱声。他又问,你是不是看《玉堂春》了?原来,是大哥看我借的书时被逮住了,他的老师追查到我这里并告知了政治老师。书被没收了,那是我借村里一个堂嫂子的。好长时间,都不敢从人家门前经过,担心索要那本书。后来,无论是啥剧种的《玉堂春》或《苏三起解》,只要听到“苏三离开洪洞县”,就会想起被没收的秦腔剧本,就会想起那个被示众的早晨。
也是在三年级的时候,爷爷得了一场大病,当时只知道叫吐血,还是亲眼所见。鲜血从爷爷嘴里喷出来时,快把人吓傻了。他可是我的保护神,祈祷苍天让他赶快好起来,他能坐起来吃点饭,能下地走几步路,对我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。爷爷能去赶集了,我一路撒着欢儿把喜讯告诉小伙伴们。爷爷的病没能彻底治愈,再也没铺展摊子养羊养鸭子了,我们家养鸭子的历史,我放鸭子的经历,就此画上了句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