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柴火
常言道,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柴,到底是柴火,还是柴禾,争论没有停歇,没有达成共识,没有形成定论。还有,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这个草,除了喂牲口,也包括埋锅造饭时烧的柴禾。
关于柴火的记忆,分为柴与火,而不仅仅是柴禾。在知晓燧木取火的故事时,就见识到了农村人用火的不容易。才两分钱一盒的火柴,并非贵贱问题,而是动不动因为火柴质量以及受潮而擦不着火,许多时候许多人家都是拿一把柴草去邻居家里借的火。若无干柴,潮湿柴禾可就费大劲了,趴在灶口对着火星儿吹,难免眯了眼燎到眉。
爷爷有一只漂亮的火镰,牛皮火镰包里还有火镰石。我们喜欢拿着玩,用火镰砍火镰石,可以砍出火星子来。这动作叫撇火镰,要是有火绒的话,肯定能够点着柴火的。听说,他过去抽烟和点火一直用的是这个火镰。他有了打火机之后,火镰被弃之不用,也就成为我们的玩具。还好,家里基本上没有断过火柴,借火的事情倒是很少有过。
但是,因柴而产生的恐惧,胜过缺衣少鞋穿,甚至超过没学上和没书读。归根结底,就是担心没柴烧做不熟饭饿肚子。自记事起,父亲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时最震撼的话,是他九岁就去南山割柴了。奶奶证明这是实话,因为爷爷跑兵在外,也就是东躲西藏逃避抓壮丁,年幼的父亲得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。南山,就是汉江之南的大巴山。
去南山割柴,要走十几里路,乘渡船过汉江,再上山找柴,并非所有的山坡都允许割柴,还得躲躲闪闪不被逮住找麻烦。割柴者两头不见天,带着干粮路上吃。见过的干粮袋,其实就是用手绢或一小块布包着出发前吃的米饭或熟苕,挂在尖担上,饿了吞上几口,渴了喝几口山泉水。有的孩子大老远去迎接,吃大人省的干粮,那可是幸福爆棚的时刻。割柴,本是平常事,却也是大事。割柴故事,口口相传,历久不衰。
成年人一担柴也就百十来斤,搭配麦草稻草甚至麦糠,也烧不了几天。然后,又得扛着尖担出发去南山。家里可能要办红白喜事或建房造物的,不堆出大柴垛,都不敢架势。架势,是开头、开始的意思。大学时的一位老师,老家就是南山的,相识时他已病入膏肓。他说,病就是割柴时落下的。那时候老婆孩子还没有转居民,住在柴坡下却没力气割柴烧。本是回家养病的,却顶着烈日割了几垛柴,耽搁了病情,回到西安复查,已经中晚期。
时常回味父亲割柴的故事,结果就是压力山大。扪心自问,有那本事?应该也是八九岁的时候,跟着大哥去南山走亲戚顺带割柴。柴有硬软之分,硬柴就是乔木和灌木类,软柴则是茅草类以及庄稼秸秆等。从亲戚家出来,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,眺望家的方向,能望见村旁的白崖。本来没力气,割点茅草而已,亲戚的柴多得是。路远,坡陡,山高,沟深,林密,树茂,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大山后最为深刻的记忆。
当然,想家与苦累没有影响体验和感受大山里的乐趣。比如坐溜槽,那是山里人多年来输送木头和柴禾的通道,坐在柴捆上风驰电掣特别刺激。还有听山歌,在山坡上边拾柴边听他们用山歌对话和聊天,减轻了身处深山里的恐惧感。正是这个经历,才真正明白唱山歌对山里人的意义,平常说话的语调传不远也听不见。只是,细细的两捆柴,把肩膀磨得生疼,精疲力竭到了挪不动脚步。
缺柴烧,简直就是坝里人的梦魇。不仅仅是家有余粮心不慌,粮仓满,柴垛高,才是幸福生活的标志。同学家的大方桌只有半截子腿,那是淋雨天里缺柴火饭没熟,被锯下来塞进了灶膛里。忘不了那个冬夜,没有柴火烧了,有个叔叔要送点刨花锯末过来,妈妈估摸着时间淘米做饭,想让人家来了吃上一口热饭。柴火断了,他还未到。跟哥哥一起去迎接,天上的月亮惨白惨白的。包包菜蒸饭,好吃极了。妈妈说,等柴火时,包包菜焖到家了。也是,“千滚不如一焖”,歪打正着吧。
拾柴火,是庄户人家的日常,从秸秆茬子拾到树木落叶,还有树木枯枝和山坡枯草。有一次爬到树上掰了点枯枝,快到家门口时被队长大声呵斥,责令上交生产队。很尴尬地站在原地迟疑了大半天,还是给他送到了脚下。这一切都被站在堂屋的妈妈看在了眼里,当时并没有出来替我争辩。后来被她笑眯眯地提起,心里五味杂陈难以言表。多年后,经过著名的高考状元县会宁的地界,同行的一个人指着裸露着黄土的山坡说,当地人为了煨炕把草根都挖光净了,严重破坏了生态。很理解会宁人,因为经历过柴火短缺。
通往秦岭深处的公路修通后,拾柴从南山转向北山,从肩挑背驮变成架子车运载。曾经跟着父亲和哥哥去北山拾过柴,拉着架子车,带着干粮和铺盖卷,同行的还有两家熟人。上坡下坡走了大半天,总算到了目的地,北山的陡峭程度不亚于南山,但山上的柴禾不一样。长大后才知道,隔着汉江的南山北山,还有阳坡阴坡之分,植被就有区别。在山上住了一晚,第二天拉着一车柴返回,有父亲和哥哥轮换着拉车,我只是在上坡时推车加力就行。走到后半截,饥饿困乏瞌睡齐上阵,双腿真如灌铅,都不知道咋回到家的。
真所谓穷则思变,为化解柴火短缺之困,村里人改过灶,建过沼气池,最管用的招数是绿化坡地与栽植柴火林并举。本来,村子坐落于平原的边缘,肥沃的平地足够种粮食,学大寨在贫瘠山坡上修梯田也没成功。柴火林是洋槐树,成不了材,却是好柴火,而且生长快。每逢砍柴分柴的那几天,村里如同过节一般热闹。于是,房前屋后高大的稻草垛、麦草垛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,走南山上北山拾柴火成了遥远的记忆。再后来,煤炭、煤气乃至电磁炉走进了乡村,柴火这个词汇也随之陌生了,稻草、麦草和油菜杆被直接烧在地里当肥料。现如今,这又是督察队查禁的行为,巡逻车喇叭反复播放禁令,“见烟就罚,见火就抓。”
远在大西北的日子里,出于对柴火刻骨铭心的记忆,生怕饭没做熟断了烟火,先后认真琢磨过煤油炉、电炉、煤炉还有汽化炉、煤气灶,还具备了相当专业的水准。有一次用头发和麦糠和泥糊炉膛,同伴们觉得好奇前来围观,说煤炭够你烧的,何必那么讲究。殊不知,这不仅是儿时被缺柴逼出来的强迫症,还蕴含着提高燃烧利用率的科学原理。说白了,这也是传说中的偿还心理作祟之结果,小时候缺过什么,长大后就会很在意什么,而且还会刻意去追求。好在,曾经的贫困变成了的财富,让人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。往大里想,世界变来变去,人类生存的要素没有变,比如粮食和能源,依然左右世界之大局。柴火,本来就是能源嘛。儿时的囧迫,属于时代,而非个人。